在普通武汉人心中,与1月23日封城的巨大心理冲击相比,4月8日解封意味着什么?
武汉人都期待这一天,“解封了,我就可以自由来去了”,市民吕晓宇说。
市民杨晓一直盼着4月8日,“到了这一天,我离正常生活就更近了。人们出门上班,周末可以踏青,快递有人送,楼下菜市场开门……真希望这样的生活早点回来。”
而在市民夏宇琪眼里,这个日子的象征意义大于实际作用:“它既不能标志武汉疫情彻底结束,也不会让我放心大胆地走出家门。”
无论如何看待这个日子,重新回归正常生活,是所有人的共同心愿。
疫情形势好转,“重启键”已经按下。生活在武汉的人们,此刻的生活和心态怎样?真正回归到正常的生活,还有多远的路要走?
“很多隔离点都已经撤销,我也快回家了”
3月28日,已经吃过早饭的石虎虎,发现楼下的热干面店营业了。
“两个多月没吃热干面了,特别想!”石虎虎一边等着热干面打包,一边在小区业主群里“放毒”——发布这家店重新开张的消息。一下子,群里跟抢红包一样热闹起来。竟然有人穿着拖鞋冲下楼,直奔热干面店而来。
石虎虎说,武汉的烟火气儿,就是从吃上开始的。
“现在叫外卖容易多了,叫上一份鸭脖鸭爪啃,幸福感简直爆棚。”说起封闭在家的日子,杨晓印象中为数不多的闪光点,都跟吃有关。
疫情暴发不久,鲁仲珠就跑到隔离点做志愿者,一干就是两个月。门口的马路上,汽车和行人不断增多,寓示着武汉正在一天天苏醒。
“现在公交恢复,餐饮超市逐渐复工,生活方便不少,大家心情都好多了。”鲁仲珠身边的亲朋好友,生活都慢慢走上正轨。一些仍然封闭在小区里的人们,虽没预想的那样重获自由,却也看到这样的日子就在眼前了。
“我们隔离点最多时有16个人,中间有进有出,现在只剩下4个人了。”武汉很多隔离点都已经撤销,鲁仲珠这个月有望回家了。
鲁仲珠也牵挂着武汉美食,“我想外出过早,吃正宗的汉味小吃。”
疫情期间,张义一直在汉阳一个社区做志愿者司机,从接送人群的变化中,他也感觉到武汉整体情况正在好转。
“之前经常接康复的病人出院,或者密切接触人员离开隔离点,现在基本没有了”,张义说。随着公共交通恢复,超市重新对个人营业,他们现在的主要工作,变成接送行动不便的居民看病、买药。
“这样继续好转,我们也快解散了。”张义很开心。
陈韧在武汉建设集团工作,从一月下旬开始,先后参与了火神山和方舱医院建设。目前,他正在下沉社区防疫。
“社区居民对疫情的反应,没有之前那么恐惧了。”陈韧告诉记者,一开始,社区工作人员在门口站着,居民都不敢靠得太近,现在他们有时还会走过来,主动聊几句。
“担心去趟商场,健康绿码就变红了”
眼下,封闭管理的社区还有很多,出门需要出示健康绿码和复工证明。那些没有复工证明的市民,一般只能两三天出去一趟,购买生活必需品。
杨晓已经在家待了两个多月,“都已经习惯这样的生活了。不过,有时又会感觉特别压抑”。
这些日子,她在朋友圈里一看到外地朋友出门踏春,心里就不是滋味。
杨晓还不敢随便出门——她在网上看到,有人去逛了趟超市,或者坐了趟地铁,健康绿码就变红了,需要再隔离14天。
杨晓所说的“健康绿码变红”,指的是在同一时间同一地点待过的人,通过扫码被记录在大数据中,如果有谁检测出新冠阳性,其他人的绿码也会随之变红。
“病毒本身很可怕,为了避免这种麻烦事,上半年肯定不去逛商场。”她说。
扫码方便了管理,但也带来种种不便。4月6日,苏一在外面看见,由于一人一码乘车,一位母亲带着孩子,却只有一个手机,最后母子二人都没坐上这趟车。
还有一次,一位大叔手机运行慢,怎么都扫不上码,公交车等了他两三分钟后,只好开走了。
“这类事情,每天都会在武汉的公交站点发生。”苏一说。
虽说武汉整体形势在好转,张义仍不乐观,“毕竟还有那么多无症状感染者,我心里没底”。即便偶尔去超市购物,他都会挑人最少的午饭或晚饭时间去。
3月31日,邱沙去楚河汉街的商场购买春装,只有三分之一的店铺开张。邱沙回忆,那天逛街的人明显比平时少,他买好看中的衣服后,迅速离开了。
张星星的家在武汉市江夏区农村,父母在自家一楼开了一间小卖部。疫情最严重时,家里大门紧闭,邻居敲门买东西都不敢应,生怕被感染。
“那时菜不好买,我们家吃了好久的腊肉腊鱼。”这是张星星记忆中,“腊味”吃得最多的一个春节。目前,新鲜蔬菜水果可以通过电商下单,平时也敢开门窗通通风,让阳光照进来。小卖部也重新开张,只是门口放了长凳,顾客不再进屋选购。
即便路障已撤销,张星星一家的活动半径,仍局限在自家屋子和屋后的菜园里,“还是担心被传染,想尽量避免接触人。”张星星说。
“没上班的日子,大部分人估计都没啥收入”
“我们二三月份工资,只发了百分之三十,四月份怎么发还没个说法。”对杨晓来说,疫情对收入影响比较大,现在手上的钱已经不多了。
张义两个月没拿到工资了,“会按什么标准补发,现在都不知道呢。”据他了解,在私营小企业工作的人,收入都因为疫情大打折扣。
“没上班的日子,大部分人估计都没啥收入。”张义感叹。
从事少儿特长培训的石虎虎,武汉封城至今,没有一分钱进账。“再拖两个月,我们这个行业基本都得关门了。”
“像绘画、舞蹈、乐器演奏等课程,每年这个时候都是报名高峰期,现在没生意了。”石虎虎告诉记者,做这一行还都有高额的门面费要付。
石虎虎家门口就是一条小吃街,有上百家店。因为靠近大学,平时生意都不错,租金也高。店主回去过年时,疫情还没那么严重,大家都在门口贴上“年后再见”之类的通知。但很多店到现在,也没重新营业。
“可能再也见不到他们了。”石虎虎唏嘘不已。
经过层层审批,王晴川的小公司3月下旬迎来复工。开工那天,他给员工发了红包,补上了疫情期间的工资。
“我们在武汉市最低工资标准的基础上,加了些补贴发放的”,谈起企业的财务状况,王晴川压力很大,“停产整整两个月,租金要付,工资要付,业务流失,目前相当困难”。
疫情期间,王晴川和妻子都染上了新冠,已先后治愈回家。“回来后,社区很关心我们,经常给我们送菜,有困难也会帮忙解决。”王晴川说。
身体逐渐恢复,生活上也有人关照,王晴川心中仍有些许担忧。按以往的习惯,他几乎天天都去公司。如今,尽管已拿到健康绿码,可还是在家办公。他担心员工介意自己得过新冠,更怕客户知道这事,影响接下来的生意。
这次,王晴川给所有员工投保了法定传染病险。“不管怎样,总算开工了。一切都在慢慢走上正轨。”
“即便疫情结束,也没办法回到从前了”
那些在疫情中失去至亲的人,很难走出疫情阴影,回归正常生活。
说起自己熟悉的伯父一家,田牧依很难受,“他们家四人感染,两人去世。即便疫情结束,也没办法回到从前了”。
伯父家有一儿一女,女儿与13岁的外孙女娇娇,跟他们老两口一起生活。一月下旬,女儿感染新冠,在家中去世。伯父、伯母和娇娇,也被传染上了。
当时武汉医疗资源特别紧张,一度求医无门。还好有亲戚帮忙在微博发帖求助,引发关注,三人才终于住进医院。
可惜伯父没能撑过去,一开始大家都瞒着伯母。田牧依说,可伯母一直没有伯父的消息,渐渐察觉出了不对劲,不停追问,最后不得不把实情告诉她。
伯母受不了这样的打击,整个人都崩溃了。她不停地给亲戚朋友打电话,有时要打七八个小时,并不停托人给伯父找最好的医生。
田牧依告诉记者,“她完全无法接受,伯父已经去世了”。
“虽然身体在逐渐康复,但精神遭受了严重创伤”,田牧依很担忧,“伯母已经出院,还在隔离中。不知道以后见到亲人,能不能恢复。”
娇娇也在隔离,“这孩子真可怜,小时候父母离婚,爸爸就不管她了。这次不到两个月的时间,又失去了妈妈和外公。”田牧依心疼地说。
3月22日,娇娇更新了自己社交账号上的状态——“所有痛苦我一人扛,假装坚强……”,田牧依看到后很难受,“我们也没办法,她只能自己承受这一切了”。
田牧依还忧心娇娇的未来,“本来,他们家庭收入主要靠伯父和娇娇妈妈。伯母的退休工资低,现在精神又不大正常,她将来的生活都很成问题。”
“虽然娇娇的舅舅会照顾她,但他只是垃圾处理公司的一名普通员工,工作辛苦,收入也不高,还有老婆孩子要养。”田牧依叹息。
4月4日,全国哀悼日。邱沙在长江边,看到一位阿姨捧着一束花走过来,静静伫立了一会后,把花投进江中,又对着江水鞠了三个躬。
那天,在江边在街头,他看到三三两两的武汉市民祭奠亲人。“看着这些人,真的特别心酸,武汉这段时间太难了。”邱沙不知道祭奠场景背后,有多少无法弥合的伤痛。
“候诊厅没人插队,没人喧哗,大家都在耐心等待”
4月4日这天,夏宇琪和朋友捧着鲜花,去武汉市中心医院后湖院区祭奠李文亮医生。“他去世的那晚,是我最难受的时候。我和家人一人坐一个角落,默默地捧着手机流泪。”
中心医院门诊处在进行消杀,不能进入,夏宇琪和朋友绕了一个大圈,才找到献花的地方。“很多人在那里默默驻足,我们凭吊时也陆续有人加入。还有外地人在附近花店网购鲜花,托他们送过来。”
3月28日,吕晓宇去医院眼科门诊做检查,“在武汉住了这么多年,这是我体验到最融洽的医患关系。”
“候诊厅没人插队,没人喧哗,大家都在耐心等待,轻声说话,看完病都会说句谢谢”,在吕晓宇看来,这样的场景,跟他之前去过的所有三甲医院,都大不一样。
“真希望灾难中建立起来的相互体谅,能成为常态啊。”吕晓宇感叹。
三月中旬以来,武汉医院的普通门诊逐渐恢复。“说明医院新冠救治压力减轻,作为普通老百姓,听到这个消息很安心。”陈韧说。
“医院防护工作很到位,门诊医护人员都是‘全副武装’”,吕晓宇后来做了一个眼科小手术,术前,他还按要求进行了核酸排查。
“物理隔阂已开始打通,心理上的隔阂呢?”
4月6日,在武汉市江汉区新唐万科广场一楼大厅,苏一久久无法平静——一个尚未复工的糕点柜台里,标示牌上面写着“新鲜每一天。生产日期:2020年01月23日”。
糕点柜台的生意停留在1月23日,之后再没有开张。武汉这座有着一千万人口的城市,也在那一天切断所有对外交通,公交地铁停止运营,小区逐渐封闭管理……
如今,武汉解封,这家糕点柜台何时能开张,他的经营者还好吗?
苏一不敢去想这些问题,一场疫情,已经改变了太多东西。
“珍惜生命,看淡名利。”聊起疫后心态上的变化,王晴川说了这8个字。
“父母过去很节省,现在终于知道要吃好点,健康比什么都重要。”张星星很欣慰。
现在的武汉,即使在相对拥挤的地方,人与人之间,也会下意识保持距离。
“人们的物理距离远了,心与心更近了。连陌生人之间,也能感觉到更多的体谅。”夏宇琪说。
夏宇琪对疫情结束后的生活是有信心的。“但我仍然担心,或明或暗歧视湖北人的现象”,她告诉记者,“反正我这一年是不会出湖北省了”。
“我们武汉人有这样的力量,让生活一步步恢复正常”,吕晓宇说,“更重要的是,其他地区能不能真正接纳我们。这是彻底走出疫情阴影的关键。”
“4月8号之后,武汉和其他地区的物理隔阂已经开始打通,人们心理上的隔阂呢?”吕晓宇很困惑。
(应受访者要求,部分采访对象为化名)(记者刘梦妮)